不知道您有没有感觉,每次说到传统绘画,我们马上想到的,必然是山水画,说到瓷器,必先想到汝、官、哥、钧、定,想到历朝历代的官窑?为什么我们会形成这样的印象呢?是不是在文化艺术场域,也有所谓的“主流”存在?
我想是的。那些经由大多数评论者,大多数传承者记述、学习过的知识,随着时间源远流长,它们也像雪球效应一样,深入人心。主流文化越为人所熟知,越不可不知。然而,那些成为少数,或未被主流含括的作品,则常因为陌生感,有时初来乍见,往往让我们耳目一新。
今天我们来看下《秋林群鹿》和《丹枫呦鹿图》。
一、百花不露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书画藏品中有两幅国宝画作,它们除了彼此,再无友朋。这两幅画就是《秋林群鹿》和《丹枫呦鹿图》。
这两幅画尺幅约为公分高,65公分宽,绢帛上画得满满、满满的,毫无一丝一毫的空白处。我们知道,在瓷器上有种图案叫做“百花不露白”或“百花不落地”,意思就是瓷面上全部画满图案,不露出一点点白釉地彩,这两幅画也是如此。画面中布满了林间红叶或微黄叶脉,满眼秋色的空隙中,有鹿群错落其中,姿态鲜活,如有言语。
在《秋林群鹿》画面的左上方处,您一眼便会被吸引的,是一对雄壮昂首的大鹿角,这只公鹿的视线望向画面之外的不知名处,是明显地警戒巡望的样貌;有了公鹿的守护,我们再看画面右方的母鹿、小鹿,成群地坐在朴樕林间,它们或也向外张望,但却如此静谧,姿势闲雅。
《丹枫呦鹿图》则像是组曲中的另一乐章,在这幅画里,有如出一辙的红黄森林,公鹿昂首望向左方,母鹿和小鹿全部随之张望。由于张望的方向太过一致,以至于明明是一幅静像画,却让人感觉听见了林间树梢传来的某种声响。这样两幅百花不露白的构图方式,一看就有种异质感,或者说是异国情调,因为它绝对地迥异于中国传统的山水画、人物画,甚至是禽鸟图。
首先,便是画面的充盈画法。传统绘画在主客之间,会用大小远近来构图,而适当留白,永远是突出主题最好的方式。相比之下,这两幅秋林图已经几近于西方油画的满画面了。
再来,传统绘画的绘画工具为毛笔,不论将要敷上淡墨或青绿,勾勒都会是第一步骤,然而,这两幅画却直接敷彩。无论是那如白杨,或桦树的树干,或藤黄,或槭红的叶子,全都没骨画下,或叫“去骨”画法,见不着轮廓线。
尤其是这满溢的画面中,不论是密密叠叠的林叶,或写实功力超凡的群鹿身影,彷佛都有明暗对比、光影变化。正因为种种鲜明的风格,研究者们都判定,这两幅画不是中原所出,更将年代直判为“五代”或“辽代”。
二、屏风与气《秋林群鹿》与《丹枫呦鹿图》是如出一辙的两幅绢帛,看到这里,您会不会有点好奇呢?怎么会有如此相像、题材相同,甚至内容一致的两幅画呢?难道当时已经流行组画,或分隔的连环画了吗?
其实,从这两幅画的大小以及内容来看,西方以及当代学者大多判断,这极可能是多扇立式屏风中的两幅。现在,您可以想像学者们玩起拼图游戏的画面了:比如“丹枫呦鹿图”放左边,“秋林群鹿”放右边,再畅想一下如果集齐屏风中的全部画幅,那会是如何壮观,如何栩栩如生的环状全景图。
台北故宫的前副院长李霖灿先生,曾经根据鹿这个题材,联想到北宋郭若虚的《图画见闻录》,其中有记载说:“皇朝与大辽国驰礼,于今仅七十载,继好息民之美,旷古未有。庆历中,其主号兴宗以五幅缣画《千角鹿图》为献。”
根据这段记载,李霖灿先生断定我们今天看到的《丹枫呦鹿图》与《秋林群鹿》,就是当日大辽赠与大宋的礼物,是五幅缣画中的两幅。不过,除了这段文字记载,我们实在没有更多的证据显示这两幅文物的身世,大概,还需要留待他日考证了。
不知道您的身旁,是否还有“屏风”这样的东西呢?这件家具在我们今日的家居生活中已然少见,但却是古人生活的日常用品。
在那幅画中,文士悠闲舒适地跷脚坐在大大的榻上,背后就是一座天宽地阔,绘画了水泽禽鸟的屏风。我们之所以形容它天宽地阔,实在是因为这屏风就占了整墙画面,这样一来,我们或许可以猜测,在屏风的后方,也许便有窗户,这屏风也许就遮挡、或巧妙调节了风的来源。
古人对于“风”,就有这么在意。这个“风”,或者美其名,可以称为“气”,对于这无处不在的气,古人既要善养,又担心受其侵害。所以,年长者,或妇人产后月子里要戴抹额,护住额头,这是为了不受风寒侵害。
卧榻后方有屏风、午睡的小榻枕头后有屏风,也是同样目的。发展到后来,连书桌几案上也有屏风了,当然,这种屏风是为了挡住其他人的视线,不至于一进门就看见主人正伏案做何事、读着写着什么。这时候,用屏风想要阻挡的东西,也许也可以视作另一种“风邪”吧。
三、心向往之总之,这么一来,屏风又成了另一种表现的载体——您一定猜到了,那就是山水画,这是屏风上最大的主题,也是文人的最爱。
无论是身在庙堂,心在山水清游,又或是以山水附庸风雅,文人书房几乎少不了山水屏风,连乾隆老爷也叫人画了《乾隆是一是二图》,您可以想象到,这是古代文青的书房必备啊。显然,屏风上绘画的主题,也成为主人自我表达的最好媒介了。
比如,雍正的十二美人屏风:老爸赐了四阿哥圆明园,要他韬光养晦,他便在园子里盖了一座绿荫扶疏的“深柳读书堂”,再放上十二美人屏风,充分表达他不问政治的心志。在这时,图画成了最好的注脚。
那么究竟是古人的室内空间太小,还是因为求官致仕太身不由己?文人的心总是太大,总是向往自然、想望别有洞天:瓷器上有“开光”,就是在底图之上圈出如窗一般开出的风景;院子里要有太湖石,能在嶙峋石缝间穿见别样风景;而房间内的屏风更是画出心向往之的天地了。
艺术学者巫鸿有一本书,极为著名,叫作《重屏》。书里便说:“屏风既能够挡住它后面的事物,同时也能够表现出图画错觉来欺骗人的眼睛。”的确,有时屏风画内又画有屏风,而画中的屏风上可能还画有屏风,由此构成一种层层套叠的视觉奇观,就像今天我们常见的“俄罗斯套娃”。
而今天我们说到的这两幅国宝《秋林群鹿》与《丹枫呦鹿图》,也同样是山水或美人题材之外,极好的屏风题材啊,想象一下,倘若有五座、七座连屏置于空间之内,那该是如何的深秋景色!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”,虽在静止画面,却如被灵动的自然包围着、环抱着。
四、结语说了这么多,现在我想问:如果是您,要选择一座屏风,放在“自己的房间”之内,您会在屏风上画什么呢?
我倒是想起大唐诗人白居易的《素屏谣》,如诗唱起:
“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,二屏倚在东西墙,夜如明月入我室,晓如白云围我床,我心久养浩然气,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。”
留白,也是一种表态啊。